一月二日早上接到未顯示號碼的電話，一開始還以為是詐騙集團，後來國防部長官說，聖航上午跟總長去宜蘭春節慰勞，飛機突然沒有訊號了，請我上台北一趟。

我坐在松山指揮部裡一直等消息，只看到直升機一直起飛。第一波生還者名單裡，我找不到弟弟的名字，心情盪到谷底。下午兩點，國防部空軍司令出來宣布，另外八位包含參謀總長已經罹難，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：「怎麼會是我弟弟？」

黃聖裕與弟弟黃聖航相差三歲，兄弟感情好，弟弟離開後，黃聖裕將他的香火安放在辦公室裡作伴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黃聖裕與弟弟黃聖航相差三歲，兄弟感情好，弟弟離開後，黃聖裕將他的香火安放在辦公室裡作伴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
弟弟的大體呈現環抱姿勢，全身都是用力的，就像新聞講的，最後一刻他還是盡力保護總長。爸爸曾經跟他說，老闆到哪你就要到哪裡，你就是要幫忙老闆 ，不要讓你的老闆有任何差錯。我很驕傲，我想他有把爸爸跟他說的話記住。

黃聖裕仍保留弟弟失事當天的隨身物品，包含肩章、項鍊。袋中仍可見失事地的塵土與落葉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黃聖裕仍保留弟弟失事當天的隨身物品，包含肩章、項鍊。袋中仍可見失事地的塵土與落葉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
弟弟面容很好只有稍微擦傷，比較心疼是腹部以下有大面積撕裂。我自己縫不下去，只能站在旁邊看，下針的時候都沒有血了，都已經流乾，很痛，沒有辦法看下去。最不捨是在18日告別式那天，大殮蓋棺的那一剎那，我還是在想：「你真的走了嗎？為什麼不起來跟我講話？」

原本19日他要到女朋友家拜見父母、談結婚的。

這十年保守的算，我大概經手五百具大體，萬萬沒想到，每天幾千架飛機飛來飛去，掉下來的那一架，裡面會有我弟弟。爸爸走不到三年，弟弟也走了，我心裡想：「那留我幹嘛？」但我還有媽媽，還有小孩老婆要照顧。想到弟弟還是會哭，就把他當作去當兵了。弟弟的香火和遺照就擺在我辦公室座位後面，常常晚上自己坐在這邊，看著弟弟的照片，想著他，一直掉眼淚。

弟弟離世近一年，黃聖裕提起與弟弟相處的往事仍止不住眼淚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弟弟離世近一年，黃聖裕提起與弟弟相處的往事仍止不住眼淚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
我跟他最後一通電話是元旦那天，他說剛剛陪總長去升旗，台北不會很冷，他有吃飽。後來我們沒有參與招魂儀式，因為在事情發生那天，能感應到的朋友告訴我，弟弟已經自己先回家了。我跟弟弟差三歲，感情真的很好，只要他休假就回家，走到哪都一起。現在看到別人在臉書打卡，就會讓我想到弟弟也一起去過那裡。

有一次在殯儀館工作，看到一個背影好像弟弟，我想要過去叫他，但又想怎麼可能，那時候一直覺得，你是不是從火爐裡跳出來？事情發生後，我把弟弟的手機停掉了，有一天看到弟弟的手機號碼加我的LINE，媽媽說打過去看是不是聖航，結果號碼換人用了，是一個男孩子接的，我說不好意思，趕快掛掉。後來終於有夢到他，我坐在扭扭車上，他在後面推我。夢裡他沒有跟我說話，醒來我安慰自己，他應該很快樂。

黃聖航軍中同袍將他待過的各單位軍徽、榮譽勳章與官階裱框贈予黃聖裕留念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黃聖航軍中同袍將他待過的各單位軍徽、榮譽勳章與官階裱框贈予黃聖裕留念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黃聖航喜好收集香水，黃聖裕將弟弟生前喜愛的香水供在香火前，偶爾也會噴灑在遺照周邊，「讓弟弟聞一聞」黃聖裕說道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黃聖航喜好收集香水，黃聖裕將弟弟生前喜愛的香水供在香火前，偶爾也會噴灑在遺照周邊，「讓弟弟聞一聞」黃聖裕說道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
今年國軍掉了幾架飛機，每次看到新聞都會難過，尤其那一架失聯的F16，聖航以前也是在那個花蓮基地，他有跟我聊過那位蔣上校，說那是他的大學長。事發快一年了，我想跟弟弟說：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，我很難過、很痛，但不用擔心我，我會把這個家撐起來，媽媽我會照顧，你就跟爸爸好好的去修行。

弟弟的軍人身分證我一直擺在皮夾裡，打開的時候就看得到。這一年我用工作去忘記所有的壓力，畢竟手上還有案件，不能在其他家屬面前掉眼淚 ，也不能在其他家屬前面難過，一定要把心情調適好，去服務家屬 。

黃聖裕將弟弟的軍人身分證放置在皮夾的相片格中，只要打開皮夾就能看見弟弟的樣子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黃聖裕將弟弟的軍人身分證放置在皮夾的相片格中，只要打開皮夾就能看見弟弟的樣子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
到目前為止，有好幾個家屬到現在沒有給我喪葬費，或許他真的很難過、很不好過，我也沒有打一通電話去催任何一筆債。那些該付、該墊的錢，也是我這邊自己先墊付出去。經歷爸爸和弟弟的離開，我只有一個想法，人有不好的時候，當人家難過的時候，你不可再去強迫他，讓他順就好。

你問我聖航離開有沒有改變我什麼想法，我想你今天眼睛闔上去了，會不會張開？不一定。 或許哪一天閻羅王來找你了，你不知道，也只能好好去過每一天、好好對待周遭的人，就這樣就好。 人生不要去計較，計較太多沒有用。

黃聖裕以「慟轉動」總結2020年，期許自己能將悲痛轉化為動力，把家庭照顧好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黃聖裕以「慟轉動」總結2020年，期許自己能將悲痛轉化為動力，把家庭照顧好。（攝／梁駿樂）

#2020關鍵字：慟轉動

怨也沒有用，只能把怨恨轉換成動力，要不然就是祝福。祝福所有的國防部、司令部長官，經過這次事件，大家要更振奮，不要為了這件事情就擊敗自己的士氣，這樣是最好的。而我也要把慟轉換成動力，才會去忘記這件事情 。

——關於【2020大事記．憶】——

無論風雨磨難，留下傷痕或歡笑，2020年的台灣都值得好好記錄。P#新聞實驗室採訪13位人物，邀請讀者傾聽他們經歷關鍵一刻寫下的生命故事，從他們的2020關鍵字，回顧這一年發生在台灣這塊土地的重要印記。更多故事，12/14 - 27，每日1800上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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