插滿出售招牌的宜蘭農地 賣給農民還是賣給建商?

「我們這一條路的農地不知道有多少這種出售的牌子,有沒有看到,那邊一塊、這邊一塊,剛剛開車進來的路口又一塊。」

穿梭在宜蘭縣員山鄉深溝村的鄉間小路上,每走幾步就可看到旁邊的農田被插上「出售」的招牌。

在地小農宋若甄所承租的農地也面臨相同的命運,「它就是始作俑者啦,不然我現在也不用在這裡。」

從小在羅東土生土長,宋若甄因為不適應北漂生活,2011年返鄉工作,但在短短6年間卻發現,宜蘭地景明顯改變,農地上的稻田變少,房子變多,在2017年她轉而從農,至今已友善耕作7年。

今年5月初懷有9個月身孕的宋若甄請農友協助耕作,卻意外發現這片農地要被賣掉了。

「農友拍照片跟我說,『若甄,你的田地被插上售的牌子。』,當下我的心情是,『什麼!終於輪到我了?』。」這幾年宋若甄看著其他農地被賣掉早已見怪不怪,但這次的當事人是自己,面對田地有可能被搶走,她心生憤怒。

但為什麼,身為佃農的宋若甄,卻要等到農田被插上出售招牌,才知道地要被賣了?

三七五減租陰影+青銀代溝 農民與地主缺乏聯繫

事實上,年輕人在宜蘭若與老農或地主沒有建立信任度,並不容易租到農地。七年前,宋若甄是透過「倆佰甲新農育成平台」取得農地。

宋若甄回憶,20年前深溝村第一位進行友善耕作的人是賴青松,「他是這個村子裡的女婿,久了之後,有些地主老了沒辦法耕田,就把田交給他們信任的賴青松。」

賴青松一收就收到了20甲的農地,但他一個人也沒辦法耕作那麼多田地,因此就交給宜蘭縣農業處前處長楊文全所創辦的「倆佰甲新農育成平台」。

宋若甄解釋,以農地儲備與租賃為機制設計的倆佰甲平台,具備三大優點:第一,新農夫不用花時間與地主建立信任度,就可透過賴青松取得農地,降低成為新農門檻;第二,承租期間,老農地主對新農管理田地方式不滿的話,可透過賴青松溝通,避免雙方起衝突;第三,若哪天不想耕作,可直接把地還給倆佰甲平台。

倆佰甲平台降低新農門檻、減少青銀代溝,但也讓新農與地主少了聯繫感情的動力,再加上過往三七五減租、耕者有其田等政策,讓宜蘭的地主大多不敢與佃農簽約,讓雙方的關係更加薄弱。

宋若甄說,當她把農地即將被賣掉的事情告訴賴青松,「青松大哥說,什麼?地主沒跟我說!我來去問問看。」事後,他們問地主是否能繼續種稻,對方也說可以先繼續耕作沒有關係。

農地暫時還未售出,宋若甄得以繼續耕作,不過之後要是賣掉了,農民可以再透過平台取得另一塊農地耕作,但她相當喜歡現在的這片農地。

「這塊田好就好在它很方正,然後它後面有進水孔,前面有排水渠,是一塊基礎設施很好的田。」

一坪計畫挽救農地流失?支持者:且戰且走

宋若甄承租的農地約766坪,共約2.6分,她發起一坪地主計畫,預計募集750位參與者以1坪2.5萬的價格集資購地,設定農育權20年,租給她進行友善耕作,盼藉此減緩農地流失,而這20年租金就以一瓶清酒折抵。

雖然最終集資金額只夠買下534坪,未能達標,但宋若甄為了理念,決定另尋較小塊的土地來購買,堅持執行一坪地主計畫。

計畫是否真能如願,減緩農地流失?一位支持者認為,且戰且走。「我們的農地漸漸地變成建地,若甄她拋出的一坪地主的想法,其實我是把它看成一種社會實驗的這種方式。」

透過一坪地主計畫,宋若甄希望能落實農地農用,但面對農業收益與農地價格的巨大差異,她無奈表示,即便佃農與老農簽約,也只是能提早知道地要被賣掉,而無法改變現實。

打了契約就有保障?宋若甄:賣地賺更多,違約也甘願

宋若甄表示,契約與否的差別在於違約金賠償,「你只要算一下農地種稻後的收益,地主就會覺得,『隨便啦,沒差,反正我賣了之後可以賺更多錢。』,重點在於,農地為什麼可以被賣到這個高的價格?」

宋若甄算過,深溝一坪農地約可賣1.5萬元到2萬元,以一分地等於293.4坪來算,可賣出約586萬元左右的價錢,但一分地一年的農產值大約2萬5千元。

不過宋若甄表明,她並不是要責怪地主,畢竟農地的價值是外部性,但價格是內部性。

「地主賣農地是天經地義的,我缺錢,我就能賣。」穀東俱樂部創辦人賴青松也表示,「它的根本狀況在於農業收益太低,土地買賣當中,只有投資客能進場,開發商能進場,農夫沒有能力進場。」

調查顯示,2000~2018年宜蘭非都市農地從一坪約5800元漲到1萬元,漲幅七成六,都市農地則是從8200元漲到近2.5萬元,漲了兩倍之多。

歷史共業? 宜蘭農地流失要怪誰?

回溯到2000年時,台灣將在2年後將加入WTO,開放進口廉價農產品,政府為避免農地過剩,因此讓非農民可自由買賣農地,允許興建農舍,活化農地使用,創造效益。

政治大學地政系教授顏愛靜表示,「我們放寬農地農有,說要落實農地農用,但問題在於,落實的部分並沒有做得那麼好。」

內政部統計,剛開放前幾年,宜蘭農舍建照核發件數沒太大變化,在雪隧通車前一年的2005年,宜蘭農舍建照核發僅81件,僅佔全國2158件的3%,但2006年雪隧通車後,就開始往上攀升,在2011年來到新高點,宜蘭件數高達1548件,佔全國4516件的34%。

政府為解決農舍亂象,在2015年修法限制蓋農舍和買農舍的人必須是農民,同年,宜蘭核發件數降至333件,佔全國2985件的11%,但之後又往上攀升,單看2021、2022年,宜蘭農舍核發件數就超過全國的四成左右。

成為農民才能蓋農舍 專家:門檻並不高

根據現行規範,取得農民資格有三種方式,一是加入農保、二是健保類別為第三類之保險人、三是檢附農業生產相關佐證資料。

「即便是我加入農保,那個門檻很高嗎?我認為也沒有很高。」政治大學地政系教授顏愛靜指出,農保條件包括滿15歲;沒有農業以外專職;自有農地0.1公頃或承租0.2公頃農地;銷售農產品或購買農業資材憑證;以及每年從農90天。「我去跟農民交際一下,或者我打工換宿,那是不是我就有從事農業工作90天了。」

不過成為農民後,並非想蓋農舍就蓋農舍,還得符合以下條件,包括年滿20歲、無自用農舍、農地面積大於0.25公頃、且取得農地2年後才能蓋,並檢附過去2年農業經營文件。

面對目前規範與宜蘭現況,宜蘭縣農業處處長李新泰無奈表示:「他只要達到這樣的標準,我們似乎也很難去限制說,你這樣子你不能蓋。」

然而不只「農民」身分有待確認,就連蓋農舍的規範彈性也非常大。

宜蘭另訂地方法規 農舍興建規範彈性大

根據農發條例等相關法規,農舍面積只能佔農地10%,跟其他農業設施建築相加不得超過40%,而且得臨側臨路興建;但宜蘭縣政府另訂地方法規《宜蘭縣農業用地申請興建農舍審查作業要點》,沒明定農舍與農業設施相加的佔地面積,只規定要蓋在臨路縱深40%以內,而且也可以蓋在不影響農業生產環境 或農村發展之適當位置。

「這樣一來,蓋農舍就有很多的彈性,我可以讓我的建築物怎麼樣,四周圍可以有一些什麼花花草草的。」政大教授顏愛靜認為,政策越模糊越容易讓有心人鑽漏洞。

這也的確吸引了許多懷抱田園夢的都市人,變更身分為農民,赴宜蘭置產蓋房。

穀東俱樂部創辦人賴青松望著錯落在田間的豪華建築物,相當感嘆,「農舍慢慢開始有了豪華造景,甚至整片鋪設,變成民宿型的體驗設施。」他無奈表示,深溝村已經越來越多這樣的農舍。

懷抱田園夢都市人 買宜蘭農舍當度假別墅

宜蘭農業處處長李新泰也表示,「我有些朋友來宜蘭住,其實當作度假他們會覺得很好,但要常態性住農舍的話,除非有地緣關係,否則農舍周邊的生活機能其實沒有想像中的好。」

當農舍變為偶爾來住的度假別墅,變成住宅來使用,等同於「落實農地農用」淪為口號。

「有田園夢沒關係,但問題就是說,那我到那邊的話,如果我蓋一個豪宅的話,在那裡的話,那相對來講,那個房地產價格是不是就提高了?」顏愛靜指出

除了一般人把宜蘭農舍當個人度假別墅,還有直接將農舍變身為營業場所或度假莊園。

李新泰表示,「如果農舍超過佔地40%的大型違規,我們一定是優先會處理。」但若佔地40%以內,沒有落實農地農用的案件,地方政府則僅能以輔導合法進行處理。

顏愛靜指出,若地方政府發現違規案件,會根據法規進行處罰,不過通常就是最低罰,「如果同個人又違規的話呢?那當局就是:『我違規案件那麼多,還有其他案件要查處。』,所以通常就罰一次而已,大家就有恃無恐。」

未落實農地農用 住商房地產市場炒高田價

法律彈性大卻取締能力差,當違規成本趨近於零,農業功能逐漸被住商取代,導致農地供需市場轉變為住商房地產市場,進而被不斷炒高價格,

「農地越來越貴,得回歸市場機制。」李新泰說。

顏愛靜則指出,「當政府沒有嚴格管控時,當然一切的決定都是自由市場。」

面對政策、建商與自由市場,身為小蝦米的農民難以對抗大鯨魚,但宋若甄仍推出一坪地主計畫試圖對抗開發洪流,不過也坦言,這並非萬全之策,最大的問題就是農育權20年期滿後,該怎麼辦?

一坪地主是良方?20年農育權期滿恐衍生新問題

「地主們當然可以選擇眼睛一閉,任農田荒廢;但也可能有人在上面亂倒東西,包括填土之類的,當遇到這些壞事時,這些地主就得找人來處理。」宋若甄直言,但問題就在於,上百個地主到底要怎麼去找到讓大家都滿意的負責人,「這個過程就是最討厭的事情。」

不過宋若甄也考慮過請NGO組織做環境信託,但也因為農發條例的限制被阻礙。「因為持有農地的人,只有自然人、農企業和農業的財團法人。」然而該NGO組織因為並非農業財團法人,而不能持有耕地進行環境信託。

農地流失是宜蘭長期以來的問題,只是一坪地主能否成功守住農地,未來產權上會不會衍生問題,還待時間檢驗。

宜蘭未來共識?高鐵直達的衛星城市VS.田園景緻的樸實鄉鎮

宜蘭到底需不需要這麼多農田,難道宜蘭就不能開發成更便利的城市嗎?宋若甄希望大家想清楚一件事,「宜蘭農地流失回頭要看的問題是,所有宜蘭人對宜蘭未來的想像是什麼?是希望宜蘭變成台北的衛星城市,還是希望宜蘭可以維持鄉村的田園生活?」

賴青松則表示,「如果有一天,我們必須面臨工業跟民生用電搶水時,我們這邊好山、好水、永不停灌的魚米之鄉,將面臨什麼樣的未來,其實我們不是很清楚。」

那麼環境信託就真的是解決農地流失、環境保護的保地運動嗎?下一集繼續解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