體壇沒被MeToo燒到?劉柏君挺身而出述經歷
從民進黨前黨工爆料自己的性騷經歷後,掀起台灣政壇的#MeToo風暴,延燒到藝文界、學術界、娛樂圈等領域,越來越多受害者勇敢站出來指控曾遭受不當待遇,體壇卻始終靜悄悄,直到「通靈少女」角色原型、現為國家級棒球裁判的劉柏君揭露被性騷擾的經歷,才讓大眾看見體壇 #MeToo 的冰山一角。
「那我覺得過去被性騷擾的陰影都被勾出來了,因為看這幾天的新聞,我負面的東西一直被勾出來。」受到連日爆不停的MeToo案件影響,讓劉柏君不斷想起十幾年前經歷。
台北大學社工系畢業的劉柏君從小熱愛棒球,國中時她曾想加入棒球隊,卻因為是女生而無法圓夢,直到大學時期才得以參與棒球運動,「因為超喜歡看小朋友打球,所以才去當志工,然後陪小孩練球、去比賽後,才去當裁判,因為我覺得小朋友值得一場公平的比賽。」
也因為看見許多比賽的不公,讓她決定穿上厚重的護甲,從社工斜槓當棒球裁判,成為台灣第一位在全國賽執法的女性主審。
即便她執法專業,但「女性」這個身分,卻讓她在充滿陽剛氣息的裁判圈屢遭性騷。15年過去,曾發生的事情仍像噩夢般,如影隨形。
劉柏君回憶,剛開始站裁判時,智慧型手機還不風行,上網相對不便,裁判班表仰賴聯絡人通知。然而她當年的聯絡人大有問題,騷擾她的張姓裁判平時就有藉故摸手等不當行為,因此除非必要,不然劉柏君都盡量避開對方。
某次全國選拔賽前,張男堅持要碰面才肯告訴她班表,2人相約在河濱球場,劉柏君當時認為是公開場所應該沒關係就赴約,「不知道他的膽子會這麼大,那時候從後面抱的時候,他要抓我胸部跟下體,其實當下是很震驚的。當我想要掙脫時,我發現他抱我抱得很緊。」
劉柏君慶幸有練過空手道才得以成功掙脫,對方當時則辯稱,是要祝賀她成為台灣第一位女主審,當她忍不住氣到想出手揍人,張男見狀騎機車逃跑。
後來劉柏君拒接張男電話,直接表明拒絕與他有任何聯繫,也要求排班裁判不要讓她和張男同場執法,並向上級匯報,卻遭到封殺。
「我所有的比賽都被取消了,張姓裁判叫所有人不要用我,還說『以前沒有女裁判就沒有性騷擾,妳加入了才有,所以妳不要站裁判就沒事了,都是妳的問題。』」
「女性」身份成原罪?向上申訴反遭封殺
「女性」在對方的嘴裡宛如成為原罪。在台灣執法機會減少的劉柏君,轉而出國發展,之後在當時棒協秘書長林宗成的幫忙下換掉聯絡人,她才得以回國獲得正常出賽機會。
但好景不常,某次她擔任國際賽翻譯時,一位她很尊敬的前輩突然到她的飯店房間按門鈴,「我其實真的對他沒有什麼防備,而且他是警察,所以我就開門了,然後他就進來直接躺在床上,說要在我這邊午休。」
劉柏君要求前輩離開卻遭到拒絕,只好自己走,不料對方壓住房門,阻止她離開。劉在推擠間趁隙躲進洗手間反鎖,揚言要打給飯店櫃檯,對方才終於離開。
「他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輩,所以我當下覺得,就是整個世界崩解。我就是在想:『等一下,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』,這種情緒...你很難去弄清楚的。」
比起張姓裁判的性騷讓她感到憤怒,前輩的行為讓劉柏君難以理解,為何她信任的人會對她做這種事?
有過先前申訴無效的經驗,劉柏君決定這次乾脆不說了,甚至「怪罪」在自己身上——她認為自己並不是個「完美的受害人」,不等別人質疑證據合不合理,她就先悔恨當初為何讓對方進門。
她再也不告訴別人房號,還因此被冠上耍大牌、難相處的名聲。
即便如此,劉柏君仍致力於推動運動領域的性別平等,甚至在 #MeToo 延燒時,她才首度將性騷經歷講出來,「國際跟國家都給我這麼多榮譽,我還不站出來的話,就是對不起這些榮譽。」
教練為何能瞞天過海?制度出問題?
但她也坦言,她不是選手也不是教練,不靠成績或教職吃飯,講出來的代價相對沒那麼大,但她只要一想到,身邊可能還有許多性暴力受害者的未爆彈,就相當心疼。
劉柏君觀察,選手通常從小就開始受栽培,一直練到國高中、大學,然後出國比賽,升學和前途都綁在一起,而且這一連串的訓練都很仰賴教練,「所有的事情都環環相扣,所以我沒辦法叫哪一個人勇敢說出來,因為他不只要出面指控有恩於你的教練,還可能要面臨選手生涯的封殺。」
2018年3月,一名退役女體操選手在臉書貼文表示,自己曾遭受高雄市光華國小梁姓體操教練長期性侵,受害期間從1996年到2006年,長達十年。
受害者表示,她來自隔代教養的家庭,家人都在外地工作,幼稚園時,教練將她帶進體操界,當時,她把教練視為父親,但對方卻只想著外出比賽時,把她帶到摩鐵性侵。
梁姓教練帶隊獲獎無數,但受害者表示,教練是性侵慣犯,學姊也曾遭受他的染指。此事爆發後,4名受害者也出面指證,教練最終被判6年10個月。
2022年10月,一位退役滑輪溜冰女子選手在臉書以「選手生涯最黑暗的一天」為題發文,透露在她12到15歲的那三年,都被某位國家隊單項教練摸胸跟下體,還被逼摸他的生殖器,該名教練隨後被停職調查。
2023年4月,曾指導學生拿下奧運射箭金牌的男教練遭告妨害性自主,一名退役女選手表示,從國三起遭教練權勢性交多次,隱忍至成年後才敢提告,教練被判2年3個月。
根據判決書,被害人於2010年4月參加在台東舉辦的全中運,卻因排名賽成績不理想,教練不滿,她到教練房間道歉,為了讓他息怒,只好跟他發生關係。至此,被害人在國中三年級期間,多次被教練以「談事情」為由,叫進學校休息室內的沙發性交。
被害人坦言,久而久之似乎產生「斯德哥爾摩症候群」,對教練產生感情,同時教練也承諾,若維持性關係,可協助她提升運動表現,她擔心若拒絕他,未來生涯會受到影響。
直到被害人上大學後,自覺與教練關係不正常,決定對教練提告妨害性自主,將他起訴。
2023年6月,一位帶隊征戰2021年東京奧運的拳擊教練,被爆出長期性騷國家隊選手,不僅強吻,還以按摩之名亂摸。女選手長期隱忍,卻發現多位學姊妹都曾被同一人性騷,才決定出面指控。該名教練已遭停權調查。
一名教練可以長期對這麼多選手實施性暴力,甚至從未成年階段下手,卻沒有一個孩子敢舉發他,讓教練可以年復一年帶新選手比賽,重複犯案。體壇性暴力案件為何總能瞞天過海,是制度出了什麼問題?
沒有選擇?體育班、師徒制的交相賊?
台灣體育選手培養制度的兩大特色就是體育班和師徒制。體育班便於彈性調整學科與術科練習時間,教練與教師配合掌握全部選手的狀況,但體育班著重訓練,沒有學習其他課目,等同把職涯鎖死在運動上,成為唯一選擇。
師徒制,教練就是學生的天,聽話才有好成績,有好成績才能靠運動出頭天。再加上訓練時間非常長,因此對許多選手來說,運動團隊有時候甚至比原生家庭更親密,對於像父親一樣的教練,有著超越親屬關係的高信任度。
兒少權心會秘書長李姿佳先前應邀分享性平課程,就發現這間國中女壘棒球隊中的階級關係非常重,「就是學生必須去服從教練的命令,很像是軍隊的感覺,教練叫你幹嘛,你就是幹嘛。」
「服從」是運動體育團隊的紀律之一,又把教練視為父親,再加上訓練難免有觸碰,若教練是狼師,選手在性平觀念不足下,難以分辨什麼是指導,什麼是性騷。
勵馨基金會執行長王玥好認為,越封閉的體系會讓受害者以為這很正常,因為他們無從跟外面的社會去做比較,而且加害者通常是漸進式的行為,「就是前面的觸摸是很曖昧、模糊不明的,但後來越來越怪,這種狀況會讓被害人非常困惑,不知道該如何去反應和處理。」
李姿佳也同意這個論點,她說,被害人甚至一開始都會從懷疑自己的角度出發,「被害人自己會想:『是不是我想太多』、『是不是我沒有了解教練』、『其實教練是為我好』,」
等到受害者察覺狀況不對而不願服從,狼師再透過恐嚇或誘騙,繼續對學生施加性暴力。
攤開過往體壇性暴力案件,「金牌教練」、「國家隊教練」、「東奧教練」桂冠榮耀加身,這些教練因為戰績優異,長期在校執教,被校方與家長奉為座上賓,而他的成就與資歷,也成為恐嚇學生的籌碼。
教練掌握大部分資源 「我可以成就妳,也可以毀了妳」
被性騷的東奧女拳擊手自陳,教練曾威脅她說,「我可以成就你,也可以毀了妳。」
王玥好表示,「教練如果要捧紅妳,可以給妳更多資源,讓妳的表現更好;但如果教練想把妳踩下去,剝奪妳的機會,那他給你的資源或各種照顧也都有操作的空間。」
投狼師所好,至少生涯還能繼續;但不投狼師所好,想轉隊另求其他教練訓練的話,也相當困難。
一名退役女拳擊手表示,選手要報名參賽都要掛上教練的名字,也就是說,如果有選手想逃離被教練性騷或性侵,但又想報名參賽的話,就要找其他教練來掛名,但換教練勢必會被其他人反問,「妳為什麼要換?」
「受害者說出來不見得被相信,甚至可能被質疑,」王玥好說,「因為這位教練在其他人眼中也許是好人,那其他人就會說:『妳說他是壞人,我才不信!』。」
不只被懷疑,還有可能被指責。李姿佳表示,「受害者要面臨的壓力很大,可能被罵:『妳是抓耙子』、『小題大作』、『碰一下有什麼』之類的。」
劉柏君也說,自己曾聽過不少類似的聲音,「家醜不可外揚」「妳讓我們覺得很丟臉」等等批評受害者的言論。
體壇制度封閉溺斃受害者 兒少權心會:教導孩子身體界線
兒少權心會、運動好事協會皆認為,第一件要改變的就是,教育。
在運動好事協會舉辦的「兒少運動員防護營」裡,學生在情境劇中分別扮演教練與運動員。教練觸碰運動員的手臂,「好,來,手舉高。」,隨後又觸碰運動員的腰,運動員馬上轉身說,「老師,怎麼辦,我突然想拉屎。」
急轉直下的劇情全場哄堂大笑,李姿佳說,有趣好玩的演練會讓他們很快理解,教練在觸碰身體前要先詢問,以及觸碰的界線在哪裡。那被越線的話怎麼辦呢?
越線怎麼辦?專家:重建申訴管道、遴選機制
「希望運動團隊中,能有一個是給予關懷的角色。」李姿佳表示,在一個運動團隊中,除了教練還有其他的工作人員,「這些工作人員平常能散發出一些訊息,讓學生知道如果有任何需求,是可以跟他們求助,如此一來,同學們才能真的覺得遇到事情的時候,有一個能傾訴的對象。」
王玥好表示,讓學生有性平觀念非常重要,因為如果孩子不懂什麼是性騷,不懂怎麼反抗,這些乖乖牌學生就會把一頭狼給餵大了,「但如果當孩子們有性平觀念的時候,教練就會覺得這些小孩子其實不好惹,這對於教練對學生進行性暴力的意圖,多少有一點抗衡作用。」
從教育到說出來都需要為學生建立更完善的機制,不過兒少權心會認為,比起教育相對弱勢的學生,擁有權力的人更應該學習如何拿捏分寸。
「我們也要教育教練,他們也得知道,怎麼不要讓自己變成一個性騷潛在的『加害者』。」李姿佳表示,教練得知道自己去觸碰、調整學生動作的時候,必須經過他們的同意。
除了觀念與尊重要確立外,資源的掌握也不應該過度集中在單一群體手上。
「必須得讓這個圈子變得更開放,包括遴選機制也應該是要公開的。」王玥好認為,若太依照教練喜好與判斷,那麼教練就越有上下其手的空間。
現在的體壇讓許多選手面對性暴力時,只能往肚裡吞,畢竟「說出來」等同於拿自己的運動生涯做一場豪賭,贏了是逃出生天,否則就通盤皆輸。如何降低性暴力案件,並讓受害者敢申訴,而且申訴後不是傷痕累累的離開?台灣體壇,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。
劉柏君心疼地向那些不敢喊MeToo的受害者說,「我目前只能說你照顧好自己,盡全力保護好自己。」